冰霜修女索爾瓦勒住韁繩,壯碩的居瓦斯克野豬停在了凜冬之爪的疤母——弗萊娜的身邊。鬃毛蓬亂的巨獸噴出抗議的鼻息,一團熱氣化作水霧。
「乖,冰牙。」索爾瓦說。她輕輕拍打這頭性格暴烈的坐騎,手腕上纏的骸骨護符和圖騰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一陣刺骨的寒風颳過這片不毛之地,然而在這支劫掠團中有一個人與眾不同——索爾瓦沒有穿戴厚重的皮毛外衣。她赤裸着雙臂,上面盤繞着靛藍色的刺青,直接暴露在冷冽的元素中,然而她卻沒有任何不適,因為嚴寒的威脅早已對她失效。
疤母弗萊娜威嚴的身影正坐在另一頭居瓦斯克野豬上,這頭長着獠牙的巨獸甚至比索爾瓦的坐騎還要更巨大。它煩躁地吼了一聲,一隻蹄子重重地踏在地上,不懷好意地瞪着索爾瓦。弗萊娜用力踢了它一腳,讓它靜了下來。
這位疤母是個冷酷無情、經驗豐富的戰士,取得過無數次血腥的勝利,但索爾瓦不能就這樣被震懾。雖然她的名字還沒有像這位疤母一樣傳遍弗雷爾卓德,但她是一名薩滿卡,是夢見神之意志的人,而在弗雷爾卓德,再強大的女族長也要懂得尊重老信仰。
凜冬之爪劫掠團的其他成員也都勒住韁繩,等待他們的疤母和薩滿卡給出指示。他們幾乎一整天都在以穩步的速度行軍,向東深入阿瓦羅薩的領地。這是他們幾個小時以來第一次停下腳步,於是紛紛滑下鞍座,舒展腰背,活動麻木的腿腳。
風更緊了,混着冰雪抽打着索爾瓦。
「風暴要來了。」她說。
弗萊娜沒有回應,她滿臉都是老疤,目光依然望向南方。弗萊娜的右眼是渾濁的,已經看不見東西,她烏黑的頭髮中也已有幾縷白絲——她所有皮肉傷都是這個世界留下的痕跡。在凜冬之爪部族內,傷疤是活下來的證明,是驕傲與崇敬的源泉。
「有什麼異常嗎?」索爾瓦問道。
弗萊娜點點頭,繼續望着遠方。
索爾瓦眯起眼,但她在越來越惡劣的天氣中很難看清。
「我什麼也沒看到。」
「你有兩隻好眼睛,但卻比我還瞎,妮子。」弗萊娜厲聲說。
索爾瓦握緊雙拳,指節上結出白霜,瞳孔變成冰藍色。無關緊要,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憤怒,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
很明顯,疤母弗萊娜和凜冬之爪部族的大多數人一樣,對她和她的信仰不屑一顧。再加上索爾瓦加入這支劫掠團是不請自來的。毫無疑問,弗萊娜認為這個薩滿卡加入隊伍以後會干擾那些容易迷信的人,擾亂他們的行動目標,甚至威脅她的權威。
事實上,是一種模糊但卻強烈的直覺催促着索爾瓦加入這次劫掠,那位疤母起初的反對並沒有奏效,況且她很早以前就已經懂得要相信這種莫名的衝動,這是一種天賦。神明想讓她出現在這裡,但究竟出於什麼目的,她不知道。
「那,南面一里地開外,」弗萊娜指過去,「在那塊凸起的岩石附近。看到了嗎?」
索爾瓦終於點了點頭。一個孤獨的身影依稀可見,就像雪地上的一道影子。弗萊娜最開始是怎麼看到的,她完全無法想象。索爾瓦皺起眉,她感到後頸泛起一股強烈的刺癢。無論那個人影是誰,都有些奇怪……
狂風吹拂,那個人影又看不見了,但索爾瓦的不安卻依然強烈。
「阿瓦羅薩的探子?」
「不,」弗萊娜搖搖頭,「這個人在沿着一道冰磧往深處走。即使是弗雷爾卓德的小毛孩也不會犯這種錯誤。」
「那一定是異邦人了。但為什麼會如此深入北地?」
疤母弗萊娜聳了聳肩。「阿瓦羅薩人不按老辦法。他們與南方人交易而不是直接掠奪。或許這人就是個迷路的交易者吧。」
弗萊娜輕蔑地啐了一口,然後牽動韁繩,駕着居瓦斯克轉身繼續行進。其他戰士紛紛跟進她的行動,扭過坐騎笨重的頭,回到山脊伴行的路上,向東方進發。只有索爾瓦留在原地,努力望進風暴。
「那個人可能也發現我們了。如果我們的行蹤被帶到阿瓦羅薩部族那裡,他們就會提前做好防備。」
「那個蠢貨不會把任何消息帶給任何人,或許只能帶給生死彼岸的某個神靈吧。」弗萊娜大聲說。「風暴要加劇了。那個人挨不到晚上就會死。走吧,我們已經耽誤很久了。」
但還是有什麼東西讓索爾瓦心神不寧,她依然站在山脊的邊緣,回頭看着那個獨行的異邦人的方向,只不過現在她最多只能看清十幾步以外的地方。這就是她被召喚至此的原因嗎?
「妮子!」弗萊娜喊道,「你來不來?」
索爾瓦看了一眼弗萊娜,然後又回頭看向南方。
「不。」
索爾瓦輕輕一夾,架着她的居瓦斯克野豬向山下走去,她聽到弗萊娜在身後咒罵一聲,於是臉上浮現出滿意的笑容。
「我們跟着她,是吧?」
說話的是布洛克瓦爾•鐵拳,這位魁梧的冰裔戰士在近十年裡一直都是她的擁躉,偶爾還是她的情人。
「如果她有個好歹,神會降怒於我們部族的。」布洛克瓦爾補充了一句。
如果要從弗雷爾卓德全境挑出一人與自己並肩作戰,那麼弗萊娜很可能會選布洛克瓦爾。他比她手下第二壯的戰士高出半頭,力量大得可以平地舉起一頭居瓦斯克,非常值得託付。他活着就是為了戰鬥,而且也擅長戰鬥。他背上背着闊劍冬嘆。
這把劍在凜冬之爪部族中是一個傳奇,在冰裔之間世代相傳數百年。一枚不融的臻冰嵌在冬嘆的劍柄中,寒氣四射的白霜包裹着劍刃。如果是冰裔以外的任何人想要拿起它——包括弗萊娜,都會遭受巨大的痛苦,甚至死亡。
如果說他有什麼弱點的話,那就是迷信。他看見什麼都覺得是預兆和異象,比如渡鴉的飛行規律還是雪地上飛濺的血跡,而最令弗萊娜頭疼的是,他尤其對這個自以為是的薩滿卡崇拜有加,甚至覺得她走過的路都是聖地。更糟糕的是,他顯露無疑的敬意似乎也感染了麾下的其他戰士。她看到好幾個人都贊同地點頭,還紛紛吹風低語。
無法聽從理性的判斷,弗萊娜使了個手勢,劫掠團擺過半圈,尾隨了寒霜修女。
疤母弗萊娜有一件事說對了:無論這個獨行的異邦人是誰,此人對弗雷爾卓德的了解都還不如個毛孩子。
看着那人疲憊地走在厚厚的積雪中,索爾瓦知道如果自己轉身離開,這人都活不過一小時。事實上,這人能走到這麼遠的地方已經是個小小的奇蹟了,很顯然這人對嚴苛的冰原準備很不充分,甚至缺少最起碼的安全尋路意識。
她逐漸靠近,荒原上凌冽的寒風並沒有對她造成什麼影響,突然她看到那個人跌倒在地。一次又一次,那個異邦人徒勞地想要站起來,顯然那個人已經精疲力竭了。
異邦人似乎並沒看到索爾瓦的靠近。她接近的角度在那個人視線範圍之外——從側翼、稍稍靠後的方向,而那個人一直都沒回頭。
索爾瓦掃視周圍。如果有霜齒狼或者其他野獸跟着這個異邦人的話,現在應該會撲上來了。視線所及空無一物,於是她繼續向前。
她的距離已經足夠分辨這個異邦人的體態外貌。現在她可以確認這是個男人,披着毛皮衣物,但並沒有按照弗雷爾卓德人的穿着方式。真夠蠢的,他沒有攜帶槍、斧、劍或者弓。索爾瓦搖了搖頭。在凜冬之爪,一個人只要學會走路,就要刀不離身。她自己還擁有其他更偏奧術的武器,但依然隨身攜帶着三把刀。
更奇怪的是,這個異邦人身後拖着一對鐵鏈,鐵鏈的連着一對形狀怪異、體積巨大的手銬,牢牢拷在他手腕上……
太遲了,邊溝鎮的塞拉斯意識到他嚴重低估了弗雷爾卓德荒原上純粹壓倒性的惡劣環境。他知道這片北地有着巨大的魔法力量,而現在他來到了這裡,就連骨頭都能真切地感受到魔法的力量。只不過現在來看,來到這裡是個錯誤。
十多個精心挑選的法師和他一起出發,踏足寒冷的北地,但他們一個接一個倒下,被暴風雪、隱蔽的大裂縫和殘暴的野獸奪走。他原以為最大的威脅是來自弗雷爾卓德的野蠻人,但到目前為止,在數周的旅途中,他還從未見過任何活着的靈魂。
人要怎麼生活在這種地方,他無法想象。
他原以為他們準備充分,穿戴了層層毛皮和毛織品,還用穩重的長毛公牛帶了大量食物、柴薪、武器和交易用的錢幣——那是從祖國德瑪西亞的稅官錢箱和貴族金庫里解放出來的錢幣。
即使是那些公牛也都沒能活着走到這裡,所以現在塞拉斯只剩下自己一人。
驅策着他的,是純粹的意志力和想要看到德瑪西亞君主及貴族隕落的渴望。
他已經在德瑪西亞境內煽動起相當的抵抗情緒。他已經點燃了反叛的火種,但他也意識到還需要更多燃料才能真的燒起來。他曾經在德瑪西亞的囚室里吃透了能拿到手的每一本書籍、史冊和巨著,裡面有許多記載都提到了遙遠的北地有着可怕的巫術和遠古的魔法。那就是他所需要的力量。即使是現在,在死亡面前,他也依然堅信,自己所追尋的力量已經不遠了……
無奈的是,即使是他的執着,也不足以抵抗這不依不饒的嚴寒。他的雙手和腳趾都已經發黑,早就沒了知覺,一種沉重的嗜睡感壓在他身上,拖着他的腳步。
他感覺自己不久之前在遠處的山脊看到了一列騎手,但他不確定那究竟是真實的,還是某種在疲勞與低溫中產生的幻覺臆想。
不過,停下腳步就意味着死亡,這一點他還是知道的。他要在北地找到那個力量,否則就不得好死。
於是他繼續步履蹣跚地走着,一隻腳越過另一隻腳……可他只是多走了幾十步,便一頭栽進雪裡,動彈不得。
索爾瓦搖了搖頭,她看到那個異邦人倒地不起,於是催促冰牙前進。那個人這一次沒能站起來。以她的認知,他已經死了,已經被無情的元素奪走,只是她自己早已對這種元素無知無覺。
靠近以後,索爾瓦滑下鞍座,踩進幾乎齊膝深的雪裡。她小心翼翼地接近那個趴在地上的人,在積雪中蹚出一條道。
她又看向他的束具,充滿好奇。
如果他是一名越獄的囚犯,那麼他是從哪裡逃出來的?
凜冬之爪從來不關押囚犯,他們倒是會偶爾奴役倖存者,如果不能馴服或屈服成為聽話的奴隸,一個活人就是一張吃飯的嘴。索爾瓦覺得即使是阿瓦羅薩人也不會以這種方式囚禁犯人。他會不會是從南方的土地翻山越嶺逃過來的?
她用雙手握住法杖,戳了他一下。索爾瓦發現沒有反應,於是將法杖的末端插到異邦人身子下方的雪中,試圖把他撬過來仰面朝上。一點都不輕鬆,因為他巨大的手銬幾乎覆蓋了整個小臂,出奇地沉。費了一番工夫以後,她終於把他翻了過來。
他死氣沉沉地翻滾到正面,毛絨的罩帽落了下去。他雙眼緊閉,眼窩凹陷,嘴唇呈現出紫紺色。他的眉毛、睫毛和鬍鬚上都結了霜,黑色的頭髮在腦後綁成鬆散的馬尾,也同樣結滿了冰霜。
索爾瓦放任自己的目光被吸引到他手腕上的枷鎖。這位冰霜修女見多識廣,他的信仰使命讓她在多年間造訪過許多不同的部族,然而她眼前的這對束具使用了某種未知的蒼白石料,模樣是她從未見過的。這對手銬讓她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安。甚至只是目光落在上面就有種模糊的不適感,而且顯然它被造出來的時候就從沒打算被解開。這個陌生人究竟做了什麼,居然要用這樣的東西束縛他的手腕?她斷定,一定是非常可怕的罪行。
索爾瓦單膝跪在他身旁,想要揣測自己為何被指引來到這裡。顯然是神把她帶到了這裡,就像從前的種種情形。但究竟是為了什麼呢?這個男人依然不省人事,要不了多久就會死。她被指引至此是為了拯救他?還是說他帶來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索爾瓦的目光回到了陌生人的鐐銬上。她決定了,於是向其中一個手銬伸出手。
還沒等她觸碰那的蒼白的石塊,她的指尖傳來一股刺痛。
那個男人的雙眼猛然睜開。
索爾瓦驚慌地向後躲,但她動作太慢了。那個人摘下了一隻手套,抓住了她的手臂,就在索爾瓦試圖召喚她的神賜之力的同時,她感到那股力量被從體內剝離,硬生生地從她身體的內核中抽走。突如其來的寒冷讓她喪失一切能力——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然後她向下癱倒,無法呼吸、無法移動、無法做任何事。
被寒冷壓倒的同時,她隱約看到那個陌生人的臉上又有了血色,就像是突然間得到了爐火的溫暖。
她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謝謝你。」他說。
然後他鬆開了手,索爾瓦仰面向後躺倒,吐出一口氣,虛弱無力,被榨乾了一切。
弗萊娜看到薩滿卡倒下了,咒罵一聲,用腳磕了一下胯下的居瓦斯克,向前騎行。
「跟上!」她大吼一聲,劫掠團里的其他人紛紛動了起來。在他們雷霆萬鈞的衝鋒下,大地都在顫抖,聽上去就像一場雪崩。
那個異邦人單膝跪在寒霜修女身邊,凜冬之爪的人向他衝過來,在雪地上犁出一道道深溝。令她好奇的是,那個男人褪下身上的毛皮大衣,蓋在了那個薩滿卡身上,動作似乎還有點輕柔。
面對奔襲而來、勢不可擋的凜冬之爪,他站了起來,鐵鏈拖在身後。弗萊娜握緊了手中的長槍。
看到撲面而來的兵力,那個異邦人與倒在地上的薩滿卡拉開距離,她躺倒在雪中一動不動、膚色蒼白。他舉起雙手,表明自己沒有武器,但這對弗萊娜來說無關緊要。她又不是沒殺過手無寸鐵的敵人。
不需要任何手勢和信號,弗萊娜的戰士們向兩側鋪開,合成大大的包圍圈,斷絕了任何逃跑路線。足夠聰明的是,他並沒有嘗試逃跑。畢竟,逃又能逃到哪去呢?。
他站在原地回身環顧,就像獸群中最弱小的一隻,已經被狼群孤立出來。他的視線在身邊的弗雷爾卓德人身上來回穿梭。雖然他嚴陣以待,但卻沒有露出任何膽怯,至少這一點是可以讓弗萊娜尊敬的。
脫掉了外套的異邦人,兩條強健的胳膊赤裸裸地暴露在元素中,但他看上去絲毫不覺得冷。
有意思,弗萊娜心想。
他個子很高,但稍有些駝背,雙臂上的巨大鐐銬顯然是他沉重的負擔。
「去人看看修女。」她命令道,但雙眼始終盯着這個陌生人。
陌生人面向她,與此同時一個劫掠者滑下鞍座,走到薩滿卡的身邊。
「我是弗萊娜,」她高聲宣布。「凜冬之爪的疤母。破盾者。苦難使者。我是居瓦斯克之吼。你是誰,你來這做什麼?」
那個人歪着頭,用一種她聽不懂的語言回話。弗萊娜罵了一句。
「你聽不懂我說的吧,能聽懂嗎?」
那人又回應了一個疑問的表情。
「塞拉斯。」他一邊答道,一遍拍了拍自己的前胸。
「塞拉斯?」弗萊娜重複了一遍。「你是叫塞拉斯嗎?」
那個人又說了一遍這個詞,又拍了拍自己前胸,然後對她露出輕佻的微笑。
疤母悄聲喃喃自語。她瞥了一眼薩滿卡,她正死氣沉沉、面色蒼白地躺在雪地里。弗萊娜手下的一個戰士半跪在她身邊,正低下頭確認她的呼吸。
「她死了嗎?」她喊道。
「她凍僵了,但還活着,」一個聲音答道,「目前還活着。」
其他弗雷爾卓德的戰士竊竊私語。凍僵了?所有人都知道冰霜修女是與寒冷融為一體的,據說這是來自舊神的恩賜……可現在她卻凍僵了,反而是這個外人塞拉斯,赤裸着胳膊站在他們面前?
弗萊娜皺起眉,開始思考行動選項。除了鋼鐵、火焰和鮮血,她不太相信別的東西,但她知道自己手下的戰士們,尤其是布洛克瓦爾,很可能會把眼前的景象當成是某種預兆。
「真是浪費時間。」她喃喃地說。
她決定好了,於是握緊了長槍,策着坐騎向前。而那個叫塞拉斯的人則舉起一隻手,用軟弱的南方語言吼着什麼話,但她沒有理睬。她要殺了這個蠢貨,然後繼續趕路。
「讓我來。」布洛克瓦爾吼道,他就騎行在疤母身邊。
弗萊娜揚起眉毛。
「他把尊貴的修女害成這樣。」布洛克瓦爾回答了她沉默的疑問,同時用一根粗壯的手指指向地上的薩滿卡。「如果能在神明的注視下懲罰他,將是我的榮耀。」
那個異邦人來回看向弗萊娜和布洛克瓦爾。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就將這樣被決定?
弗萊娜聳了聳肩,「他歸你了。」
布洛克瓦爾跳下坐騎,高大的身軀展露無遺。那個塞拉斯並不是小個子,但和布洛克瓦爾相比就很矮小。這位冰裔戰士從背後的劍鞘中抽出了冬嘆,邁着冷峻的步伐向異邦人走去。
索爾瓦上一次感覺到真正的冷,還是她很小的時候,甚至還不到六冬的年紀。
那個時候她追着一隻雪兔跑到一座結冰的湖面上,一邊跑一邊開心地笑。她沒有意識到腳下的冰面其實很薄,直到她聽見一聲可怕的碎裂聲響,冰蓋坍塌。她還沒來得及尖叫,就掉進了冰冷黑暗的湖水中。那種猝不及防的刺骨寒冷,讓她覺得身體裡一口氣都含不住,四肢立刻僵直,在劇痛的痙攣中動彈不得。
在那漫長的幾分鐘裡,她經歷了死亡,最後終於被從冰蓋下撈出來,部族的薩滿將生命的氣息送還給她。也就是在那一夜,她初次顯示出了神賜的力量。
「有的時候,當一個人去過了生死彼岸,再回來以後就會發生改變。」那名薩滿解釋說,「出於凡人無法理解的智慧,神明庇佑了你。」
隨後的幾天裡,她發現自己不再懼怕寒冷,甚至能夠裸露着皮膚行走在暴風雪中,不受任何影響。
而現在,她又變回了那個驚慌失措的小女孩,在冰窟窿里緩緩下沉,眼看着頭頂的光越來越遙遠……只不過這一次她正直勾勾地盯着天空,眼睛都無法眨一下。
麻木不覺、無法呼吸,索爾瓦就那樣躺在地上,聽不見、感受不到。寒冷融入了她。寒冷成為了她。
這就是她被帶到這裡的原因嗎?要把她的生命交給那個異邦人,以便讓他完成神賦予的其他使命?
只不過,一種不可言喻的恐懼拖慢了她向湮滅的沉降。
就算是神的意志令她替異邦人赴死,索爾瓦很清楚弗萊娜是不會讓他活命的……於是,她開始向水面拼命爬升。
布洛克瓦爾•鐵拳直截了當地揮出奪命一擊,向前猛衝的同時,冬嘆嘶吼着劃破空氣,留下一道冰霧的軌跡。
這一擊足以把一隻冰巨魔劈成兩半,但那個異邦人卻能帶着束具保持驚人的速度。他向後閃避了奪命一擊,兩條鐵鏈划過一道圓弧抽打下來。鐵鏈擦過布洛克瓦爾的臉,沒有命中目標,但卻徹底惹怒了這位冰裔戰士。
他沒有退縮,或許這正是異邦人盤算好的。他和山嶽一樣頑強,而且這麼大的塊頭,速度卻一點也不慢。他反手揮拳,瞄準了對手的頭部旁側,弗萊娜不禁擠了下眼睛,她看到那個小個子被直接打飛出去。
冰脈戰士跟了過去,那個異邦人掙扎着想要爬起來,最後終於站穩腳跟。事實上,光是能站起來就已經讓弗萊娜覺得了不起了。但他只不過是稍微拖延了註定的結果。
面龐堅毅、表情冷峻,布洛克瓦爾靠了上來,準備了結他的性命。
塞拉斯目光凝聚在這個野蠻人的武器上。
劍柄上鑲着一塊蒼白的冰晶,正在發出亮光,劍刃上結着一層寒氣四射的白霜。
那塊冰晶散發出的魔法是塞拉斯從未見過的。它原始、兇悍、而且只釋放出了一部分力量。塞拉斯可以透過皮膚感受到它的魔力,那種力量的震顫近乎令他沉醉。
那個女人的力量讓他死而復生,驅走了他體內的寒冷和指尖的死灰色,而相比之下,這塊冰晶上的力量則非常古老。如果他能觸碰到它……
一聲咆哮,塞拉斯向前迎戰那個弗雷爾卓德人。
異邦人的鐵鏈一閃而過,劃出兩道圓弧襲向布洛克瓦爾。兩根鐵鏈打中了冰裔戰士頭部的左右兩側。沉重的鐵環纏繞往復,塞拉斯用力一扭,卸下了冰裔戰士的頭盔。
布洛克瓦爾甩了甩頭,長髮鬆散地灑下來,他向雪地啐了口血,繼續前進。
鐵鏈又向他飛去,但這名壯碩的戰士這一次做足了準備。他躲過了第一條鎖鏈,隨即向前一步舉起一隻手,讓鐵鏈抽打在自己的前臂上。然後他像鐵鉗一般緊緊抓住了鎖鏈,將那個小個子一把拽過來,正好迎上他的飛肘。
那個人受到肘擊的重創,趴倒在布洛克瓦爾腳下。冰裔戰士聳立在他頭頂,冬嘆已高高舉起,準備致死一擊。
「慢!別殺他!」一個聲音大喊道,布洛克瓦爾停頓了。
弗萊娜立刻回過頭怒目而視,看到的是冰霜修女索爾瓦,正在搖晃着站起來。她面色煞白,雙唇紫紺,但依然邁着沉重的腳步向前走,緊緊倚靠在她的神職法杖上。
「你瘋了嗎?」弗萊娜怒吼道。
「不是瘋狂,」索爾瓦依然緊緊扶着神職法杖,淡淡地說,「這是神的意志。」
巨大的野蠻人短暫分神,殘暴的面孔浮現出困惑的表情,塞拉斯看到了機會。
他爬起到半跪的姿態,甩出一根鐵鏈。鐵鏈纏繞在對手的劍刃上,他猛地用力,將闊劍抽出了對手的掌心。
闊劍落在附近的雪地上,塞拉斯撲了過去,眼中充滿渴望。
他喜形於色,撿起闊劍……一陣劇痛燃遍他全身。
弗萊娜對這個蠢貨搖搖頭。只有冰裔才能拿起臻冰武器。換做其他人,無論是誰,都是死亡宣判。
異邦人放下了冬嘆,只能叫喊着任憑寒冷爬上他的雙手。他跪倒在地,抓着自己的胳膊,但卻無法阻止手臂凍結。臻冰的殺生之力從他的雙手開始顯現,正在逐漸沿着手臂,向心臟蔓延。
「這也是神的意願?」弗萊娜指着異邦人發出輕蔑的嘲弄。
薩滿卡怒容滿面,但什麼都沒說。
「不過話說回來,神也都是薄情殘酷的。」弗萊娜聳了聳肩,補上一句,「或許神就是想讓他受苦吧?」
布洛克瓦爾拿回了冬嘆,毫髮無傷地拿着劍。異邦人抬頭瞪着他,臉上寫滿了痛苦和不解,臻冰的致命力量已經將他吞噬。
「給他個痛快吧。」弗萊娜命令道。
布洛克瓦爾剛毅的目光看向了他們的薩滿卡,尋求她的首肯。弗萊娜怒火中燒。
「如果神要拯救他,那就讓他們直接干涉吧。」
索爾瓦侍奉並尊敬弗雷爾卓德的舊神,但她從來都不說自己能知曉神的意志。她也很少見到神明直接干涉凡塵瑣事。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怎麼看都不像是單純的巧合。
異邦人躺在雪堆上,顫抖着抽搐着。臻冰已經徹底將他奪走,但他還在頑強抵抗,對着冰裔戰士伸出了一隻顫抖的手。
索爾瓦知道那個德瑪西亞人的能耐,知道他剛剛只是輕輕一碰就吸走了她的力量。她本可以警示那個冰裔戰士……但她沒有。
塞拉斯要死了,但即使在瀕死之際,他也充滿抗爭的鬥志。
絕望之中,他把手伸向頭頂聳立着的野蠻人大塊頭。他抓住了冰裔戰士的靴子,但那個野蠻人一腳踢開了他的手。
這個留着鬍鬚的大塊頭向腳下的他投以可憐的目光,就像在看着一條流浪街頭的癩皮狗。那個眼神,和德瑪西亞貴族看平民的眼神一樣,於是塞拉斯的憤怒涌了上來。
憤怒燃燒着他,讓他使出瀕死的最後一搏,從地上猛然彈起,扼住了弗雷爾卓德大塊頭的咽喉。古老而生猛的元素魔法立刻注入他體內。
塞拉斯或許無法掌握弗雷爾卓德的冰武器,但他依然可以獲得它的力量……用這個野蠻人的肉體作為魔力的導體。
只需要片刻。
那個野蠻人蹣跚着向後退,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塞拉斯笑了,他的雙眼開始閃爍蒼白的寒光。
他把目光轉向自己凍僵的手臂,把手舉到眼前。他用力鼓起那股新獲得的力量,冰晶逆轉了蔓延的方向,縮回了他的指尖,然後寒氣消失了,他的血肉安然無恙。
他的目光又回到眼前的大塊頭戰士身上,
「來吧,」他說,「剛才說到哪來着?」
布洛克瓦爾目瞪口呆,步步後退,不敢讓異邦人接近。
「他是什麼人?」弗萊娜吼道,「冰裔?」
「不,」索爾瓦插了進來,眼中的信仰熠熠生輝。「我們低估他了……」
弗萊娜坐不住了。她嫻熟流暢地反握手中的長槍,從鞍座上站了起來,傾注自己全部力量和體重,將長槍投向異邦人。
長槍徑直向他飛去,但那個人迅速伸出一隻手,五指張開,於是他前方的地面噴發了。在一道道突兀的裂縫中間,一道冰棘構成的防護壁從地下升起。弗萊娜的長槍深深沒入冰壁,但卻沒有擊穿。長槍足足插入一尺深,槍桿還在劇烈震動,不過異邦人完全沒有受到傷害。
弗萊娜在這魔法的壁障前目瞪口呆,而就像它突然的形成,片刻過後,它又突然崩塌。
異邦人再次現身,他還站在剛才的地方,驚奇地望着自己的雙手,現在他的雙手鋪着一層霜,散發着慘白的藍光,就像陽光透過冰蓋照進黑暗。他抬頭看着弗萊娜,眼神中的寒氣凝結成了霜霧。他再次聚集體內的原始冰霜力量,一顆旋轉的法球出現在他雙手中間,就像被控制住的暴風雪。
凜冬之爪的戰士們不安地握緊自己的武器,雖然面前的東西顯然是屬於弗雷爾卓德的魔法,但他們卻對自己充滿懷疑。
這時,索爾瓦喊了一句,不過弗萊娜聽不懂她喊的是什麼。她驚訝地瞥了一眼薩滿卡。
她會講這個異邦人的語言?
看來,冰霜修女有太多她不知道的秘密了,她的猜疑更重了。
薩滿卡和那個異邦人交談了一段時間,弗萊娜一直盯着他們,咬牙切齒。
「異邦人說什麼了?」她失去了耐心,厲聲問道。
「他說我們有共同的敵人,」索爾瓦解釋道,「他說我們可以彼此幫助。」
弗萊娜皺起眉,「哪個?阿瓦羅薩部族?那是我們的掠奪目標,一直都是,但我們並沒有宣戰。」
「我認為他說的是他故鄉的人。德瑪西亞,山的另一側。」
「這麼說,他是個叛徒?」弗萊娜說,「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一個連自己人都背叛的傢伙?」
「疤母想知道你要如何幫助我們的部族,」索爾瓦用異邦人的語言問他,「獻出你的誠意,不然你的靈魂馬上就會去生死彼岸,沒有還價的餘地。」
塞拉斯直接面對弗萊娜給出了自己的回答。索爾瓦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為了弄清楚她不理解的詞義,相互確認了好幾次。
「他說他知道通往他家鄉的密道,只有他知道的路,」索爾瓦說,「他說那裡非常富饒,等待着被人認領。大片的土地沒有被雪覆蓋,到處都是肥碩的牲口,街道上流淌着黃金白銀。」
凜冬之爪的戰士們聽到這樣的描述喜形於色,甚至弗萊娜的眼睛裡也放出了光。他們的生命中只有殘酷苛刻,唾手可得的獵物令他們神往。
但依然還殘有一絲疑慮。
「我們怎麼知道他不是想把我們帶進陷阱?」弗萊娜質疑道。「他的話不能信。最好還是殺了他,多說無益,不然就被他的金舌頭給誘騙了。」
「他……」索爾瓦開口,開始小心翼翼地編織謊言。「他說他看到了神諭。一個夢境,關於弗雷爾卓德三姐妹的夢。他說是她們鼓動他來到這裡。」
「三姐妹!」布洛克瓦爾滿懷敬意地驚嘆道。「他知道阿瓦羅薩、賽瑞爾達和麗桑卓!」
凜冬之爪的戰士們紛紛發出驚訝和敬畏的呢喃,其中許多人都用手摸了摸自己頸前佩戴的聖符圖騰。
三姐妹是傳奇,是弗雷爾卓德最偉大、最受尊敬的戰士。她們是最初的冰裔,她們生活的遙遠古代是英雄的紀元。凍土北地的大部分地區,都將她們奉為天選之人,許多人都會在分歧之時呼喚她們的智慧,或者祈求她們在戰鬥中眷顧自己。
弗萊娜對着索爾瓦怒目而視。疤母是否察覺了她的謊言?
不過,布洛克瓦爾的歡呼喝彩已經開始蔓延向其他戰士,所以她意識到察覺與否已經無所謂了。索爾瓦早就知道,這些言辭定能讓弗萊娜的冰脈戰士鐵了心。只要提到三姐妹,就會喚起他的敬畏和信仰,而他對其他戰士的影響力又非常強。他們絕不會允許這位異邦人不由分說地被殺害,不論弗萊娜下達什麼命令。
她允許自己微微露出勝利的笑容,不過她沒有讓弗萊娜看到,她正思考着如何對付這個異邦人。
是神的意志讓他活了下來,索爾瓦對此非常確信。為了確保讓他活下去,這些謊言沒有令她產生任何罪惡感。
「他必須證明自己值得我們信任。」
「很明智的判斷,疤母。」索爾瓦點點頭,「有什麼想法嗎?」
「他要跟我們一起搶掠,」弗萊娜大聲宣布,「如果他打得好,取得了功勞,那時或許我們可以聽聽他的建議。好好講講這些通往德瑪西亞的密道。但到時候你要為他全權擔責。你要控制住他,如果他反咬一口,必須咬在你頭上。」
索爾瓦點了點頭,然後面向異邦人。
「與我們並肩作戰。向疤母證明你的價值,」她說,「勇猛拼殺,或許你能活到盟友出現的一天。」
最後這一句在異邦人的臉上勾起一個寬大的微笑。
索爾瓦從頭頂到腳趾打量了他一遍。作為南方人,他還算帥氣。要是再多長點肉的話就合她胃口了,但他很聰明,而且他體內有一種力量。
她沖他伸出一根手指。
「不許再碰我。」她警告道。
異邦人露出了揶揄的微笑。
「除非先經你同意。」他答道。索爾瓦扭過頭,以免被他看到自己的笑。
「他說什麼?」弗萊娜用命令的口吻問道。
「他同意你的條件,疤母。」索爾瓦答道。
「很好。那走吧,」弗萊娜說,「我們去掠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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