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錫安坐在山頂的一棵大榕樹樹蔭下,俯視着山谷。他雙手放在一對槍上,手指摩挲着黃銅的紋路。黑霧卷過青翠的低谷,吞噬着途經之處的一切。蝕魂夜比預想中提前了幾個小時降臨這個小島。
數不盡的火光落入了黑暗。翻騰的霧氣幕天席地。火把一個個漸次黯淡,直至熄滅。因為距離太遠,所以聽不到垂死的慘叫聲。
只有一個光點炯炯如常。慘綠色的光芒毫不費力地洞穿了黑霧,看似沒有受到絲毫影響。那是惡靈的腐敗之火。盧錫安見狀登時心跳加快,全身血液仿佛沸騰起來。
他疾奔下山,踏着碎石山路來到了盆地。一具屍體躺在高草間,雙臂緊緊抱住自己的肩膀,眼睛瞪大——一對墨黑的晶球死盯着無月的天空。盧錫安繼續向前追去。
直到發現了第五具屍體,他才停了下來。老人的臉孔因劇烈的疼痛而扭曲。衣衫襤褸。血肉剝離。傷口是鐮刀造成的,盧錫安不可能看錯。
他換了個方向,循着一路上的屍體來到了一處陡坡下。他在繁密的樹叢間向上攀援。還沒接近山頂他便聽到了慘叫聲。
黑霧溢滿了山頂的空地,許多畸形的形體在渾濁厚重的霧氣里無常地隱現。一群島民驚慌失措地朝懸崖跑去——葬身大海無異於解脫。霧氣把他們一個不落地吞沒了。狂亂的暗影撲向可悲的靈魂,將死的哀鳴加入了不潔的合唱。
他舉槍瞄準了翻騰的霧氣。一隊尖叫的惡靈從中湧出,揮舞着幽影的劍刃,張開滿口尖牙向他衝來。
槍口射出一道淨光,屠盡了受詛咒的惡鬼。盧錫安被槍火震得後退了一步,靴子的鞋跟已經探到了懸崖邊緣。他冒險回頭看了一眼。山下的陰影中,暴戾的大海與碎石累累的海岸反覆衝撞。
無數靈魂的齊聲哀嚎中,一個笑聲出奇刺耳。盧錫安轉過身,雙槍架穩了不斷接近的濃霧。臃腫狂烈的霧中亮起一星火光。
盧錫安將一把槍收回槍套,手伸進皮大衣里,摸出了一顆粘土炸彈。炸彈有拳頭大小,粗糙的外殼上有一個記號——比爾吉沃特的老武器匠到底有沒有騙他,現在就是驗證的時候了。
他振臂一甩,炸彈凌空飛出,升到最高點時,他抬手開了槍。空中炸開了一朵銀色的雲。粉塵在半空中渦旋升騰,在致死的黑霧中擠出了一小塊閃亮的凝滯空間。
黑霧破開一處缺口,錘石站在那裡,腳下是一個年輕女子。鏈鈎剜進了她的身體,正將她的靈魂剝除,讓她在劇痛中拼命掙扎。古舊的燈籠開始燃亮,魂鎖典獄長將它舉了起來,開始亮起。女子毫無生息的身體頹然倒地——監牢裡迎來了又一個新的靈魂。
那幽靈看到盧錫安,笑着說:「暗影的獵手,我們在海力亞很想念你,還擔心你早就忘記了挫敗的滋味。」
錘石敲了敲燈籠。光芒脈動,像是在回應他。
「她的靈魂因你的到來而愈發明亮,」錘石說。「你帶來了希望,讓她的受難稍微得以喘息。」
盧錫安的眼光落在了燈籠上。銀色的粉塵驅走了那座監牢所散發出的光暈。他握緊雙槍,等待着。
「哎,可是失敗自有後果,」錘石大笑。「讓她的苦痛益發甜美。希望,就像天真的孩子,貿然地沖向累累岩石。」
盧錫安的思緒突然閃回到上次的交手,但他把那念頭逼走了。
「你可知道她最深的恐懼是什麼?」錘石說。「永無休止地受難,與你一起。」
燈籠放出的光芒一變,陰森的綠色稍稍減淡了。他感覺到她在努力伸手,想要擁抱他——溫暖而無實體,獨屬於靈魂和回憶的方式。
盧錫安……
她的聲音讓他心頭一暖。錘石說的沒錯,每當他靠近時,賽娜都能感覺得到。每次相遇,她都似乎變得更近了,像是在反抗錘石的折磨。在他踏上這個小島的那一刻,兩人就感應到了彼此。
燈籠在錘石手中震動起來。奪目的光彩在裡面迴旋拉扯,像是要突破監牢。錘石看着燈籠中的異動,不屑地輕笑了一聲。盧錫安端槍瞄準了燈籠中那一團漸漸加劇的風暴。燈籠外的防護光暈開始動搖。
時候到了,我的愛人……
盧錫安開火了。
刺目的槍火一擊洞穿了搖搖欲墜的光暈,命中了鐵質的牢籠。燈籠猛地一晃。這是頭一次,淨化之火敲響了古老監獄的大門。
錘石怒吼一聲,將燈籠甩到身側。
黑霧伸出一條條觸手,探進燈籠之中,淹沒了旋動的光芒。他的摯愛,以及無數渴望解脫的靈魂,被滾盪的暗影吞噬殆盡。燈籠中黑暗瀰漫,她被生生拉遠,留下慘痛的呼叫。
「住手!」盧錫安同聲大喊。「放了她!」
錘石再次大笑。滿是嘲弄的冷酷嘯聲,與賽娜的悲鳴相映。
盧錫安舉槍對準錘石。他將全身心的怒火灌注到槍中,射出了一連串的槍火。
聖光將錘石完全淹沒,淨化的烈焰點燃了他的靈體。盧錫安箭步上前,再次開槍,但是燈籠周圍卻重新浮現出黑色的光暈,摁滅了槍火。
錘石身上的烈焰被黑暗的能力驅散了。他微笑着高舉起燈籠,像是在炫耀一件剛剛得來的獎品。
盧錫安感到胸口一窒。破除燈籠光暈的槍火白白浪費了。銀屑在他身邊緩緩散落。黑霧的觸手伸進了炸彈擠出的空當里,慢慢補上了缺口。他已經錯過了時機,愛人仍然身陷於囚籠之中。
大勢已去,盧錫安舉槍衝進了黑霧。
有什麼東西快得根本看不清楚,迎面砸中了盧錫安——錘石的鏈鈎將他擊飛了出去。他摔在碎石地上,打了好幾個滾,直到腳下的土地變成空無,大海迫不及待地迎上來。
2
起初是一陣狂笑……鎖鏈划過石板……迴蕩在密不透風的迷霧裡……他總是動作太慢……手槍上盪開的微光……啞火的聖光……他沒有開槍……她站在那兒……夾在他與鐵鈎之間……
她眼中帶着困惑……墨一般漆黑……她在尖叫了……全身都在抽搐……摔倒在地……她的生命流逝一空……刺破他腦海的尖叫聲……乞求着他,快走。
3
盧錫安猛然挺起身。肋骨疼得仿佛被打了個洞。他慢慢放鬆身體,癱在一張簡陋的睡床上,斷斷續續地喘着氣。他盯着頭頂的木樑和灰泥天花板,疑惑自己身在何處。
賽娜的尖叫仍在他腦海裡迴蕩。他又一次辜負了她。他只能從頭再來。
他檢查了緊裹着肋骨位置的繃帶,發現底下一片淤青,而且摸起來是軟的。
他胸口上還敷着搗碎了的草藥,揭開後露出一道烏黑的傷口,正是鏈鈎命中的位置。
他側過身,用手肘支着自己坐了起來。一扇百葉窗的縫隙間透進絲絲陽光,照亮了屋角的一個大木頭柜子。柜子上設了一個祭台,擺着昨日摘的花和一隻雪花石雕成的烏龜。他的大衣和皮背心疊好了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墊着兩把聖槍。
盧錫安伸出發顫的手,抓過了武器。他先檢查她的槍——從石體再到黃銅構件,正如她多年前教他的那樣。他的指尖摸着石上一道很深的裂縫。那是他們在艾歐尼亞時留下的紀念。他不禁微笑,然後拿起了自己的槍。槍身上的金屬件摸起來有些輕微的變形。這是新傷,得儘快修好。
他哼地一聲站起來,把雙槍收進槍套。然後他將手放在槍柄上,體會槍的高度和傾角。兩把槍都有些歪。他調整了槍套,又試了一遍。這回行了。他拾起自己的皮背心,小心地伸進雙手,再套上外面的長大衣。
盧錫安挪到窗前打開了合葉。陽光伴隨着隱約的啜泣聲一齊傳進來。從這個角度他只能看見一條蜿蜒的小河,還有一部分樹叢。蝕魂夜過去了,現在是早晨。
錘石應該已經不在這兒了。
盧錫安得回到自己的船上,才能繼續追逐他的獵物。他最後回頭掃了一眼,便打開了房門。
門外躺着十幾具屍體。
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死者中間,拿着一塊布輕柔地擦洗一個老人的屍身。她抬頭望向盧錫安——一雙溫和的杏眼,已經哭腫了。
「你不該起來。」她說。
「我沒事。你幫我包紮的?」
她點點頭。「我叫米菈。我們在海灣附近碰到了你。」
「多久之前?」
「天剛亮的時候,我當時在找我父親。」
他低頭望着她腳邊的老者。
她搖了搖頭,眼裡有一絲沮喪。
「不是他,」她說。「我本來應該也出去找的,但我們人手不夠。」
她拾起一塊乾淨的毛巾:「要是你感覺好些了,就來幫忙吧。」
盧錫安凝視着死者。他們躺在地上,身下草草地鋪着剛砍來的蕨葉。有幾個的眼睛還睜着——墨黑的晶球,望向虛無。
他轉過頭,說:「應該讓他們家人來。」
她似乎正要說點什麼,村子另一頭傳來的喧鬧聲卻打斷了她。一群人跟着一架牛車,車上裝着更多的屍體。米菈定定地看了一會兒,然後急忙跑了過去。
盧錫安不遠不近地跟着她。村里四面八方都有人走出來,有快有慢——有些人顯然更着急一些。
村民們簇擁着一個年輕人。他抓着一根沉重的手杖,說話斷斷續續的。他嚷着:「他們不能這樣!他們沒這個資格!」同時還用手杖不停地杵地。
「出什麼事了?」米菈問。
「納圖人要把屍體燒了!」
村民們群情激昂,紛紛響應年輕人的呼告,還有幾個人陷入了悲痛欲絕的境地。
「他們是什麼人?」盧錫安問。
「拜火者。」米菈說。「從島西邊來的。」
「他們要燒了她的靈魂,」一個老人大喊。「什麼也不給先人留下。」盧錫安看到米菈的眼裡湧出了懼色。
她衝到牛車跟前,歇斯底里地扒拉着成堆的屍體。死者中有幾個年老的婦人,但大多數都是年輕男子和孩童。沒有一個是她父親。米菈退了幾步,面如死灰。
那個老人悲嘆一聲,抱住了頭。米菈伸手將他擁入懷中。她附在他耳邊悄聲說了幾句話,老人看起來似乎感到了稍許安慰。
她面向村民們說:「我們必須把人都找回來,還有哪裡沒去過的嗎?」
盧錫安看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不少建議提出又駁回。失蹤的人太多,倖存者根本不夠。米菈面露絕望,沉默下來。
他走上前,說:「我知道哪裡能找到更多人。」
4
天光下的山頂冷清死寂。狂怒的風暴已經過去,只留下一地的死者,散落在刺柳和草叢間。
米菈和村民們在斷崖上四散開來,各自查看。很快就有人發現了自己的親朋和愛人。拿手杖的年輕人跪倒在一個俯臥着的女人身邊。他的憤怒已經完全被悲傷所取代。
盧錫安看向米菈。她蹲在一個老婦人的屍身旁,在她耳邊低聲訴說。也許是一種禱告吧,盧錫安猜測。
她抬起頭,對盧錫安說:「他不在這裡。」
他望着一地的死屍,胸口好像被壓住了。她本可以救他們的,或者至少可以盡一份力。她善良得近乎固執,不允許自己拋棄任何一個需要幫助的人。
米菈站了起來。「我要送她回家。」
盧錫安俯下身,緩緩地抱起老婦人。她的身體輕飄飄的,仿佛一碰就會碎裂。他將老婦人抱上牛車,放在木板條上鋪着的葉床上。他靜立了片刻。然後回過頭去幫其他人。
他們一直勞作到日過中天。死者實在太多,車子都快裝不下了。盧錫安和米菈把最後一批屍體運上板車,其他村民用繩索固定好。
盧錫安退到一旁,扶住了自己的身側。陣陣疼痛擴散到了他的腰部。他已經幹了太多的活,但仍然遠遠不夠。他感到疲累不堪,便在懸崖邊上坐了下來,望着大海出神。他這一早上已經是滿頭大汗。
「你的骨頭還好嗎?」
「過得去。」
米菈在他身旁坐下,遞給他一個水壺。
「不剩多少了。」他拿在手裡掂量着。
「你比我更渴。」他放下水壺,站起身,脫去了長外套。海風送來一陣涼爽。他重新坐下,慢慢喝光了水,再蓋好水壺。
米菈一言不發,久久地凝望着大海。遙遠的海面上,一大群海龜浮上來換氣,又再度潛了下去。
「你看到他們怎麼死的嗎?」她問。
「我來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
米菈低頭看了一眼盧錫安的手槍。「但你之前見過,對嗎?」
他點點頭。
「所以是怎麼——」
「不管我說什麼,都沒法幫你找到你父親。」
米菈點了點頭,垂下了腦袋。
盧錫安看着浪濤撞在山下的礁石上,一次次起落間,水位漸漸升高。很快潮水就會到最高點,他就能起航了。盧錫安將水壺還給米菈,再次站起來,披上了外套。
「去碼頭,最快的路怎麼走?」
米菈指向西邊的山坡,卻發現有一隊人正在接近。他們穿着黑色的長袍,為首的是一個祭司,手裡拿着一根木頭法杖,上頭用繩子纏着一塊黑曜石。
「呆着別動。」米菈說。 盧錫安一句話也沒有說,跟在了她幾步遠的身後。
拿着手杖的年輕人迎着來人走去。還有一些村民也跟着他一起,攔住了那群人。
「你們跨了河,來到了東邊。」年輕人說。
「我們來這兒,是為了給死者照亮前路。」祭司說。
「那不是我們的路。」米菈加入了人群。
祭司笑了。「等他們爬起來的時候,誰能擋得住?你嗎?」
年輕人握緊了手杖,咬牙切齒地說:「食灰人,你覺得我會讓你燒掉我妻子嗎?」
祭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盯着他身後的人群。盧錫安注意到祭司的手指微微地掃過了沉重的權杖,一種下意識的動作。這人想動手。
盧錫安排眾而出,說道:「死人不會爬起來。只要方法得當。」
祭司的眼光猛地甩到他身上,細細打量起來。
作為回應,盧錫安微微頷首。然後只一個動作,重心就移到一側,同時拉開了大衣的衣襟,手放在了槍柄上。
祭司先是瞟了一眼兩把聖槍,又轉回來盯住了盧錫安的眼睛。
盧錫安與他坦然對視,等待着他的動作。甚至可以說是在期待。
米菈站到兩人中間,雙手分開,攔住了他們。
「住手,今天的慘事已經夠多了。」
她面對着納圖人的祭司還有他的手下,說:「一個島。兩伙人。井水不犯河水。我們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安葬死者。」
眾人齊齊看向祭司,但他在考慮米菈的話時,眼睛一直盯着盧錫安。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你們可以收殮死者,」他說。「在河東。」
人群平靜下來,紛紛散開——除了盧錫安和祭司兩人。他們仍然相對而立,等着對方先動。
「人們應該按照自己的習俗來安葬。」盧錫安說。
「那我們也得先找回他們的遺體,如果打起來就沒那工夫了。」米菈說。
盧錫安沒說話。他的指尖滑過手槍上的黃銅外殼。
米菈把手輕輕放在他的肩上。「拜託了,你只是個外人。」
盧錫安點了點頭:「行,死的是你們的人,你們說了算。」他的手從槍柄上挪開:「去碼頭,往西邊走?」
「是的。」米菈深深地嘆了口氣。她好像還想說點什麼,但她只是低下了頭。
「希望你能找到你父親。」說完他轉頭便走了。
5
碼頭位於一處避風的海灣。一小隊帆船在水中輕輕搖晃。盧錫安的船泊在遠端,與幾艘滿載着貨物和臭魚的貨船混在一起。
他沿着長堤走去,聽見無數甲蟲窸窸窣窣的聲響——它們在忙着吞吃隔壁漁船上的腐敗漁獲。這已經是他的第三條船了,之前的兩艘都因為經驗不足交了學費。航海很難掌握,但是與說服船長追逐黑霧相比,簡直易如反掌。
他登上船,走進甲板下層檢查補給品。一個星形的標識從架子上掉在了地上,除此之外,別的東西似乎全都原封不動。他把武器放回架子,坐在了自己的床鋪上。
從天花板到四面板壁,貼滿了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地圖和海圖。圖紙上標註着水深、潮汐和海床特徵。
他已經追蹤蝕魂夜好幾個月了。最近一次是從萊肯出發,途徑素達若一路南下。他在那一場追逐中跨過了廣闊的洋面,最終卻在被詛咒的群島海岸附近失去了黑霧的蹤影。東風將他帶到了蟒行三角洲一帶,也就是他最後遇上風暴的地方。
他在地圖上摁下一枚圖釘,標記出三角洲眾多島嶼之一。然後他在釘子上拴了一根細線,牽過來系在暗影島位置的圖釘上。這根釘子上還有更多向北延伸的細線,連接起艾歐尼亞的素達若。類似的標記在地圖上還有十幾個,都是在過去數年間一一添上的,如今已經連成了一張掛毯。
盧錫安盯着海圖,試圖找出一些規律,但他放眼望去看見的只是自己遍及瓦洛蘭各地的失敗。他想到自己這麼多次嘗試解救賽娜,卻總是功虧一簣。他還想起了錘石,想起自己無端落空的怒火,喉頭感到一陣發緊。
賽娜的尖叫迴蕩在他的腦海裡。
盧錫安閉上眼,努力壓下不斷翻湧的絕望,直到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稍許平靜下來以後,他又撲到地圖上開始了工作。
等他規劃好了新的航線準備好出航時,沙漏里還剩一小撮沙粒。他的效率一直在提高,但是測量的精確度仍然難以保證,因為黑霧並不隨風而動。
他從床鋪上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肋骨上的繃帶。先前的劇痛現在已經變鈍。他滿意地走上了甲板,着手解開主帆的升降索。這時,他眼角的餘光留意到海岸上的動靜。
米菈正在沙灘上細細翻檢。
他看着她撿起一個大葫蘆,晃了幾下,又扔回沙子裡。她轉了個身,也看見了他。盧錫安只是略略點了下頭,便繼續手裡的活計。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往船這邊走來,路上順手又撿了樣東西。
「這是卡拉薩果,」她把手裡的東西拋給盧錫安。
他接住晃了晃,聽到裡面有水聲。
「我父親經常會從威納魯運一船卡拉薩果回來。這些果子是剛采的,最多不超過一天。」
「其他人呢?」
「基本都回家去準備入殮的事情了,還有些人往泥水洞還有瀉湖去了,但是我父親本該在風暴來臨的時候就該回到這裡的。」
「他的船入港了嗎?」他把果子遞迴她手裡。
她搖搖頭,眼光投向海面。水裡有幾艘已經翻覆的船,露出的桅杆標記出了海灣的淺灘位置。
「也許你父親根本就沒上岸。」
米菈看着手裡的卡拉薩果。「我們發現了另一艘船的船長,她被衝上了海灘。她的船完全找不到了。」
盧錫安看了看海岸的水線,幾個小時之內潮水還不會漲到最高點。他把升降索快速繞了幾圈,重新繫緊。
「帶我去。」他說。
米菈領着他沿着海岸線往前走。他們順着蜿蜒的灣岸,經過一處礁石累累的淺灘,停在了一塊珊瑚礁附近。
「我們就是在這裡發現她的。」
盧錫安翻查了一下沙地,只找到一些貝殼和珊瑚。他又仔細觀察海水,想要找到船隻的殘骸。平靜的海面一直延伸到天際。
「你父親是從威納魯來的?」
「他們倆都是,他們是做生意的。」
「風暴從是東邊過來的,所以她被衝到了這裡。你父親通常是在她之前還是之後入港?」
「之後。」說完,她逐漸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米菈望向大海,深深地吸了口氣,渾身打了個冷戰。
「他一個人,還在海上。」她說。
她垂着頭,久久地佇立在岸邊,看着海水沒過腳背。
「但是如果,他已經被衝上岸了呢?」她說。
米菈猛地抬起頭,看向了西邊。海岸線一路延伸,最後在島嶼的盡頭轉彎消失不見。她想要的答案就在納圖人領地的深處。
6
兩人一路西行,穿過青草覆蓋的沙丘,還有經年累月風雨磨蝕出的海石拱。海岸變得亂石密布,越來越難以穿行,所以他們不得不爬上一座火山坡,沿着一條可以遠眺大海的脊線前進。遠在南邊的海面上,一柱巨石沖天挺立——那是慟心柱,威納魯島的最高點。
米菈掃視着海岸,尋找父親的貨船痕跡。她指了指山下的一片礁石,其間躺着一群死海獅。海鷗上下翻飛,啄食着腫脹的屍體。盧錫安點點頭,什麼也沒說。
他們兩人從山脊上找路下到了山坳。一條河從狹窄的山谷中流進大海。這就是島上兩伙人天然的分界線。
米菈沒說話,跨過了河。
他們繼續爬上下一座山丘。米菈是爬山的熟手,她在茂密的樹叢間毫不費力地穿梭,盧錫安卻慢慢被落下了。他每走一步,肋骨處的鈍痛就放射開來。繃帶已經鬆開了,他不得不在半山腰停下來。他重新勒緊了繃帶,痛得忍不住全身打顫。他的呼吸變得又粗又重。
盧錫安望着米菈爬上山頂。她把手搭在額前遮住陽光,繼續檢視海岸。她突然站住了,捂着嘴後退了一步。
盧錫安手扶着灌木叢間的粗枝,步履踉蹌地踩過碎石,終於爬上了山脊。他來到米菈身旁向下望去。礁石間卡着一根折斷的桅杆。破損的船帆在風中獵獵擺動。
他的目光越過殘骸,順着曲折的海岸看向一片沙洲,再經過一串寸草不生的小島,最終停在了遠處的一排懸崖。一群海鷗在岸邊盤旋。
7
一具屍體四仰八叉地趴在一塊火山岩上。海浪轟鳴着撞上犬牙交錯的海灘,隨時要將遺骸掃進海裡。他們唯一的辦法就是冒險爬下近乎垂直的山坡。
「很快就要漲潮了。」他說。
米菈沒有搭理他,自顧自地盯着她的父親。
盧錫安拉住她的手臂:「米菈。」
她縮了一下身子,眨眨眼睛,仿佛是剛從昏迷中甦醒。
「吐勒藤,」她說。「我們可以編根繩子,做個吊環。」
他看她說干就干的樣子,頭一次明白了她的決心有多大。盧錫安深吸一口氣,跟了上去。
他們從山頂的灌木叢中採集了一大捆粗重的藤蔓。盧錫安把粗藤編成繩索,米菈則靈巧地編出一個吊環,用來捆住遺體。
盧錫安把繩子系在一棵樹上,試了試重量。很結實。他將繩子另一頭連同吊環一起扔了下去。
「我下去。」他說。
「還是我去吧。我爬上爬下都習慣了。」
「我也會。」
「你剛才都跟不上了。」
「我可以的。」她焦躁地搖了搖頭。臉頰和耳朵都紅了。
「他太重了,」她說。「我可以拖着吊環,不讓它撞到岩石上。但得靠你把他拉上來。」
盧錫安向下望着遺體。肩膀寬闊、四肢粗壯,一看就是多年航海的老手,估計體重接近兩百斤。他點點頭,把繩子遞給了米菈。
她挪到懸崖邊上,背過身慢慢往邊緣退去。她最後拽了拽了繩子,腳尖在邊緣踮起。她回頭望了一眼,沉着地吸了口氣,便降了下去。
盧錫安緊張地看着米菈一寸一寸地下降——駕輕就熟——直到她找到了一處落腳點。喘了幾口氣後,她看準了下一個位置,開始繼續攀爬。
她重複了好幾輪,來到了一處寬闊的平台,距離底端還有三分之二路程。風勢漸強,攜來海水的氣息。米菈稍作伸展,甩了甩手臂。她抬起頭,和盧錫安示意一切順利。
休息過後,她抓起繩子,開始尋找下一個落腳的地方。過了一會兒,她又看向盧錫安,搖了搖頭。下面沒有安全的位置。
「我拉你上來。」
「還不行。」
米菈研究了一陣右邊的岩壁,指了指幾碼開外的一道狹梁。她必須橫着盪過去。盧錫安點點頭,然後看了一眼下方的淺灘與亂石。
米菈把繩子纏在小臂上繞了幾圈,盧錫安的喉頭不禁開始發緊。然後她毫不猶豫地助跑幾步,躍出了平台。
她掠過岩壁,落在了石樑上。碎石和砂土在她腳下崩落。她身子一歪,在邊緣晃了一下,就摔了下去。
盧錫安看着米菈沿着繩子滑落,雙腿在空中亂蹬。慌亂中,她的一隻腳卡在了沙子裡,整個人被翻了個個兒。米菈雙手狂亂地舞動,攪住了藤蔓,猛地停了下來。她發出一聲痛吟。
繩索突然散開了。她摔在礁石上,又彈起來落進了水裡。
盧錫安疾奔過去抓住了繩頭。他還在心急火燎地尋找一條下去的路,米菈已經從水裡浮出了頭。
她手腳並用地從水裡爬上了海灘,精疲力盡地倒在礁石上,胸口快速地起伏。
「我下來了!」
米菈顫巍巍地舉起手,朝他擺了擺。
等到呼吸逐漸平復,她坐了起來。她久久地盯着父親的遺體。她伸出手,溫柔地輕撫着他的髮絲。然後她將他翻了過來,頭靠在他胸膛上開始哭泣。
盧錫安沒有再看下去。他恍惚間想起了自己的經歷。他心裡很清楚,米菈會永遠被絕望困住,不能脫身。
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伸手拖過吊環。盧錫安看着她按下了悲痛,變成了父親堅強的女兒。在死亡的定局面前,這是唯一的面對方式。她輕柔地將遺體推到一邊,將藤蔓放在他身下,再纏好。固定好了以後,她向盧錫安打了個手勢。
盧錫安拽着繩索往上拖,米菈跟着遺體一起攀登,小心地控制吊環不要撞上山崖。盧錫安很快就一頭大汗,脅下的鈍痛開始變得尖銳。
每拽一下,疼痛便加劇一分,逐漸擴散到了他的半邊身體。他手臂打顫,繩索開始打滑。他握緊藤蔓,纏在了一個樹樁上。
「你還好嗎?」
「嗯……稍等。」他艱難地喘着氣說。
疼痛平復了。他從懸崖邊望下去,吊環在半中間擺盪。米菈跨坐在一旁突出的山石上等待着。
盧錫安從樹樁上解下繩子,謹慎地小幅動作,每拉一下都護着身體。他像划槳的水手一樣,保持着穩定的節奏。
肋骨處突然痙攣了一下,繩子又是一滑。
下方傳來了米菈的尖叫聲。
盧錫安拼命地呼吸,手上竭盡力氣握緊,哪怕粗糙的繩索把血肉都磨破了。終於拽住了繩子。吊環上的重量把他拖得往前踉蹌。
他腳下猛蹬,靴跟在沙地上刨出了兩條小溝方才停住。兩條手臂被重量拉得顫抖不停。他逐漸發力,感覺肩膀的關節都快脫臼了,但是吊環卻幾乎沒動。
肋骨間爆發出劇痛,讓他再次痙攣。他勉強勒住繩索,左右四顧想找個東西,隨便什麼東西,來綁住繩子。什麼也沒有,只有他自己。
他的雙手也開始抽搐。盧錫安看向大海。他的愛人還被困在地平線之外的囚籠里。如果他死在這兒,他就要食言了。這代價太大。
盧錫安甩了甩頭,放鬆了手心。繩子向外滑出了一寸。
幾乎與此同時,他感到心口一緊。換作是她,就絕對不會放手。那個固執的女人一定會對米菈信守承諾,尤其是看到她不顧危險地尋找自己父親之後。
絕望之下,盧錫安不再猶豫。他將藤蔓卷在了自己的前臂上。繩子像捕兔子的陷阱一樣猛地夾緊,將他的身體一扭。盧錫安又一次把腳跟踩進沙地,但沒有用。死者的重量把他一步步拖向深淵。
懸崖邊上突然探出一隻血跡斑斑的手,抓住了邊緣。片刻之後,米菈翻了上來,就地滾到盧錫安身旁抓住了繩子。兩人一起把遺體拖上了來。
8
天剛黑,兩人就看到了火光。他們拖着遺體下了山,看見山谷里燃起了十幾個火堆。
兩人在一棵榕樹下坐着休息。盧錫安摸摸肋骨,整理了一下新換的繃帶。米菈則盯着火焰。她顫悠悠地呼出一口氣,抹了抹眼角。
「你的手。」盧錫安說。
她看了看裹好的手掌,繃帶上滲出一塊猩紅。
「沒什麼。」
「又流血了。讓我看看。」她舉着手掌讓盧錫安小心地拆開繃帶。掌心被繩子磨破的傷口已經血肉模糊。他不禁為米菈和其他人所遭受的痛苦而感到憤恨不平。
他打開自己的水壺替她清洗傷口和破開的水泡。然後割下一截衣服重新包紮起來。
「他們將遺體連同靈魂一同火化,徹底灰飛煙滅。」她眼睛緊盯着遠處的火堆。
盧錫安不清楚他們的信仰,但是他知道這是對死者的許諾。
「我們該走了。」他說。
盧錫安和米菈一人抓着一截繩子繞在肩頭。兩人合力拖動起沉重的擔架出發了。他們艱難地朝着一道山坡頂端跋涉,腳下的碎石咔咔作響。
還沒到山頂,他們就聽到了人群的吟唱聲。
盧錫安示意米菈矮下身,帶着她鑽進了灌木叢。借着濃密的植被作掩護,他們望見山谷里有一群納圖人聚在河邊。
雖然那群人站在一棵樹的樹蔭里,但是盧錫安還是認出了那個祭司。他舉起權杖,明亮的朱紅色光芒在黑曜石上脈動。光芒照亮了草地上的一具屍體,然後瞬間將其點燃。
納圖人的吟唱隨着火焰越燃越烈。祭司放下權杖,石頭上的光芒逐漸黯淡。人群重新歸於闃寂。
盧錫安抽出了手槍。
「你在幹什麼?」米菈說。
「做個了結。」
她搖搖頭:「已經結束了。」
他沒有看她,起身就要走。米菈拽住了他的臂膀。
「何必呢?」她的眼中流露出懇求。「就算你把他們全都殺光,那些屍體也已經化成灰了。」
納圖人沿着河岸,圍在了下一具屍體旁。
「他們現在可是在河東。」盧錫安說。
「我清楚得很!」米菈陡然提高了音量,語氣充滿牴觸。她退後一步,雙手張開。「你覺得我願意這麼幹看着嗎?他們可是我的族人!」
她低頭看着父親的遺體,眼眶開始濕潤。
「可我沒辦法……」米菈聲音發顫地說。「我得送父親回家。這才是最重要的。我不關心納圖人,也不關心他們幹了什麼。我只在乎他。」
不等盧錫安回話,她就彎下腰拾起了繩子挎在肩上。她身體前傾,努力拖拽着父親的遺體。終於,擔架在粗糙的石地上動了起來。米菈獨自拖着父親,緩緩地向前走去。
納圖人又開始了吟唱。
盧錫安望着他們圍在另一具屍體旁。祭司舉起權杖燃起了火。盧錫安全身涌過一陣怒火,但米菈的話仍在他心裡迴蕩。怒意漸漸平息,只剩下一股悲傷的卻意。他收好武器,加入了米菈。
9
兩人抵達村子時已經是午夜。村民們的竊竊私語和窺視伴隨着他們回到空屋。精疲力竭的兩人放下繩子,在門外坐了下來。附近幾間房子裡點着火把,但大多數村舍沉默地靜坐在黑暗中。
「我們帶着他進屋去吧。」米菈說。
兩人清掃了前廳,將遺體放在蕨葉鋪成的床上。米菈把水倒進一口鍋里,放在爐子上生起了火。房間裡洋溢起暖意。
米菈靠着父親坐在地上。
「爸爸,這位是盧錫安。是他幫我帶你回家的。」
這些話語讓盧錫安的胃揪成一團。他在懸崖邊上曾經動搖過。完全是因為米菈的決心,才讓兩人堅持到了最後。
她慢慢地解開父親衣服上的貝殼紐扣,打開了他早已磨損的破舊襯衣。她哭了出來。他的兩臂和胸前印着烏黑的傷口。米菈伸出顫抖的手,想幫他褪下剩餘的衣物。但是她突然停了下來,眼裡泛着淚光,眼神空無。
「讓我來吧。」盧錫安說道。
「謝謝。」她的聲音幾不可聞。
他點點頭,凝視着屍身,仿佛看見了他臨死前最後一刻的經歷——無法言喻的恐怖,以及苦痛非常的慘烈。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幾乎要將他溺死在悲痛中。他推開那些念頭,集中精神,盡力給予米菈撫慰。
盧錫安脫去男人的靴子,解開了他的腰帶。他試着把褲子卷下來,但是皮革浸透了海水,變得十分緊繃。他從大衣內側拔出了匕首。米菈點點頭。於是他從側邊的縫線處劃開了褲子。
米菈從爐子上取下鐵鍋,往水裡加了一些樟腦油。一股甜香混着蒸汽騰起。
兩人用亞麻布擦拭了遺體,抹去了泥土和海鹽,還有死者身上常見的穢物。米菈抓起父親的手,仔仔細細地清潔了指甲。全部完成之後,她深深地擁抱了父親。她眼裡淚光閃閃,滿含愛意和悲痛。
米菈站起來走進隔壁的房間,拿出一根帶有瑪瑙和珊瑚裝飾的銀製發夾。她把髮夾放進父親手裡,然後交疊在他胸口。
「這是我母親的。她在成婚那天送給了他。」
盧錫安看了看左邊槍套里的手槍。那是她的,黃銅的部件比他自己那把更加精細雅致。
「我剛出生,還沒到夏天的時候她就死了。後來,父親擔心過了這麼多年,他老了這麼多,再見到她時她就認不出他了。」
米菈顫抖了一下,苦笑一聲:「我總覺得他好傻。」她的眼睛漫出了笑意。「她當然能認得他,而且一定會帶他回家的。」
盧錫安想起了黑霧裡囚禁着的無數靈魂。她父親現在可能也在其中,經受無盡的折磨與苦難。但他沒有勇氣告訴她。
「你守住了信念。這才是關鍵。」他說。
米菈沉默了許久。
「所以你追逐黑霧,也是為了守信嗎?」她說。
他向後仰去:「它奪走了我的一切。」
「那你是為了復仇?」
盧錫安盯着爐火:「你看到黑霧時想法就變了……」
米菈看着父親。
兩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沉浸在各自的思緒里。房間裡只有爐火的噼啪聲。最後,米菈先開口了。
「我當時不在……我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包括每個人。」她話音顫抖,語氣溫和。「但是就算報了仇,也不可能把他們帶回人世了。」
她抹去眼角的淚水,繼續凝視着父親。
盧錫安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手上。他兩手靠在槍上,手指撫摸着鑄銅。
他想起為了救她而嘗試過那麼多次,以及每次失敗的緣由。這麼些年來,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出於復仇的動機了,但是這個念頭總在他腦海裡盤旋。
錘石的笑聲一直在迴蕩,淹沒了一切……包括她的聲音。
他閉上眼,心中默念許多年前學會的頌詞。「鑿除閒質,獨留聖石……鑿除閒質,獨留聖石……」
但是祈禱既沒有壓住他腦中的笑聲,也沒有穩住他的雙手。他緊緊抓住手槍,直到手指發痛,耳邊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回憶撲面而來。從他失去她的那刻開始,歷經這麼多年,再到他最近一次失敗。此間種種,如同刺目的閃光和震耳欲聾的咆哮將他掩埋。他的心跳開始加速。每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每一回施虐的狂笑……每一次怒不可遏的衝鋒……讓他的呼吸愈發急促。突然,他一直苦苦追尋的規律在腦中變得清明。
真相仿佛一塊巨石壓在他的胸口。是他的憤怒讓他一直追尋着她,讓她的身影在他心裡縈繞不去,讓他不致於沉進無底的悲痛深淵。拋棄憤怒就意味着背叛。然而也正因為這憤怒,讓他無法將自己的摯愛送入長眠。他曾答應過會讓她安息,但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增她的苦痛。
從她死去那天開始,他就一直在辜負她。
10
盧錫安站在船甲板上,觀看了葬禮的全程。米菈和族人用飾有海龜殼的轎子將他們的至親抬了出來。遺體用白色亞麻布緊緊纏裹,然後葬進了海灘上的一處公共墓坑裡。
「他們將會重生,回歸大海。先人將會帶他們回家。」米菈曾經說過。
盧錫安準備好要起航了。他解開了升降索,拉起主帆。帆布竄上桅杆,在海風中鼓滿。他在拴繩子時看到米菈走了過來。他朝她招了招手。
「葬禮辦得不錯。」他說。
「謝謝。謝謝你所做的一切。」
盧錫安點點頭,看向了大海。平靜的海面直抵天際。
「還要追黑霧嗎?」她說。
他搖搖頭:「我也有死者要安葬。」
米菈虛弱地微微一笑。「也許等你完事以後,你可以回來。這裡容得下你。」
「也許吧。」他嘴上這麼說,但心裡並不確信。
盧錫安看着她走上海灘。她半路停下來撿起了一個成熟的葫蘆,晃了幾下,拿在手裡繼續往前走。等她走到樹林邊上,站在通往村子的小路路口時,她轉過身揮了揮手。
盧錫安也向她揮手,而他知道這一去就是永別。
暗影島將會是他旅程的終點。再也不需要打下一枚新的圖釘,也不需要再纏上一根細線了。他將鑿去自己心中的憤怒,完成他的誓言。唯一重要的事就是送她進入長眠。他心裡很清楚,這也將是他的終期。他只希望能夠最後再聽一次她的聲音。
如果世上真有好運會眷顧他,她就會在那兒,等着領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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