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老师)不加入他们的对话,而选择当一个反复把咖啡杯凑到嘴边的机器。喝完最后一口咖啡,转头想找店员续杯时,我看见一名穿着和服的女性,往这个方向走来。
那名女性将乌黑的秀发盘在后脑勺,全身散发沉稳的气息,看上去比我的父母年轻。她的身材匀称,走起路来相当婉约,几乎不会发出声响。最让我在意的地方,是那副似曾相识的澄澈面容。
我的直觉告诉我,那长相很面熟。
对方毫不迟疑地走来我们的座位,开口:
「阳乃。」
她的声音在店内顾客的交谈和音乐中,也听得格外清楚。此外,还有一种吸引听者注意力的特质。我不禁联想到某个人。
阳乃听到自己的名字,将头转过去。
「啊,你们聊完了吗?」
「是啊,所以过来找你们,去稍后的聚餐。隼人,让你等了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哪里,请不用在意。大家都在这里,所以一点也不无聊。」
叶山一派轻松地回答,并且看向我们。那名女性跟着看了过来。
「哎呀……」她似乎很意外雪之下(雪乃)也在场,开心地发出轻呼,接着泛起柔和的笑容。
「雪乃,你也来啦。太好了……」
「母亲……」
雪之下无奈地低喃,话音中带着失落。
这么说来,不论是姿态还是散发的气息,这位女性都跟雪之下很相似。几十年后,雪之下大概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我之所以没有一眼看出,在于她带着不由分说的魄力。她确实具有一种威严,让人不敢轻易上前搭话。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挺直背脊。
雪之下不再吭声,抱住双臂环绕身体,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她的母亲平静地笑了笑,不知是如何看待女儿的反应。
坐在一旁的由比滨低声惊呼:
「哇——好漂亮……」
雪之下之母对我们颔首示意后,看向阳乃。
「阳乃,是朋友吗?」
「对,就是八幡跟比滨妹妹。」
阳乃不知是觉得还没玩够,或是懒得特地说明,只是非常简单地介绍。
「啊,我是小雪乃的朋友,由比滨结衣。」
由比滨连忙鞠躬自我介绍,我也跟着低头致意,但脑中又很犹豫要不要报上名字。向女生的家长自我介绍,总觉得有点紧张……在此同时,雪之下的母亲听了由比滨的话,似乎发现什么。
「『小雪乃』……」
她轻抚下颚,眯起眼睛,来回打量雪之下跟由比滨。
「哎呀,恕我失礼。原来是雪乃的朋友。感觉你满成熟的,才以为……」
「成熟……嘿嘿。」
由比滨一副开心的样子,我却觉得那句话不太寻常。
真要说的话,我认为由比滨的长相偏稚嫩。至少从她的行为举止看来,实在没什么稳重的感觉。
不过,这大概只是无关紧要的小差错,雪之下的母亲把手贴上脸颊,高兴地继续对由比滨说话。
「这样啊……雪乃在学校的同学,我只知道隼人一个……你要跟她好好相处喔。」
「是!」
见由比滨精神饱满地应声,雪之下的母亲对她轻轻行礼。虽然错过报名字的时机,对方似乎也对我没什么兴趣。再说,之后八成不会再见面,所以没什么关系吧——想到这里,她把脸转向雪乃和叶山。
「那么,我们可以出发了。」
「好——」
阳乃第一个起身,叶山拿起帐单,跟着站起来,坐在我面前的雪之下却动都不动。
她的母亲见了,平静地开口。
「雪乃,你也会来吧?」
这句话乍听之下是在提问,实际上则不然。简短的几个字中,隐藏着好几种意涵。
「我……」
雪之下说得很保留,她又恳切地说道:
「这也是要为你庆生。」
她的目光慈祥带有暖意,声音也温柔得如同在安抚雪之下。但是在另一面,又含有容不得对方拒绝的强制力。
「……」
雪之下低着头,紧咬嘴唇,往我这里瞥一眼。现在看我也没用啊……
阳乃也加入劝服的行列。
「雪乃,这样不行喔。」
她带着狰狞的笑容严词说道,冰冷的瞳孔内摇曳着愉悦。雪之下的肩膀抖了一下。
接着,又是一段沉默。
阳乃持续盯着雪之下不放,叶山不安地看着她们两人。由比滨瑟缩身体,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我则看向窗外,藉以逃避这股尴尬,顺便偷偷叹一口气。
这段期间,没有人开口说话。现场的气氛沉重到我快喘不过气。
——不,不只是我如此。
由比滨和雪之下也一样。
真要说的话,在场所有人说不定都是如此。
雪之下的母亲按着太阳穴,似乎也很头痛。忽然间,她的目光飘到我身上。
「对喔,希望你们也能参加……不知两位觉得如何?」
她对我和由比滨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叨扰各位太久也不太好……」
我抛出这句话,旋即起身。既然是双方家族间的聚餐,我们实在没有跟过去的理由。
更何况,雪之下母亲的真正用意那么明显,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这样啊……方便的话,我们很欢迎喔。」
不用说也知道,她实际上根本没有慰留的打算。
「……那么,我们先告辞。」
「再、再见。」
由比滨行礼道别,我也简单点头示意。准备离去之际,叶山低声对我们说再见,阳乃也笑咪咪地挥手。
雪之下这时终于起身,看一眼自己的母亲。对方稍微收起下颚,对她颔首。
她送我们到咖啡厅门口,低下头说:
「……对不起,还烦劳到你们。」
由比滨见她那么自责,连忙挥挥手。
「怎么会呢!今天见到小雪乃的妈妈,我还觉得很值得喔!」
「是吗?那就好……」
雪之下这才抬起头,但脸上仍然很阴沉,由比滨的表情跟着黯淡下来。不过,她很快地想到什么,开始将夹在腋下的袋子东弄弄、西弄弄。
「对了。来,这个给你。虽然明天才是你的生日。」
然后,由比滨把装有礼物的袋子递给雪之下。既然她已经把礼物送出去,我干脆也趁现在一起送。
「生日快乐。」
「啊,谢谢……」
雪之下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只是愣愣地盯着手中的袋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挤出几个字。她紧紧搂住我们送的礼物,绽开笑容。
由比滨见到她的笑容,跟着笑了起来。
「开学后再好好庆祝一次吧!」
「那么,再见。」
「嗯……再见。」
雪之下轻轻挥着半开的手。彼此道别后,我们朝电梯走去。
距离电梯来到目前的楼层,还需要一阵子。等待的期间,由比滨感叹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人就是小雪乃的妈妈呢……她们果然很像。」
「……是啊。」
雪之下和她的母亲的确很相似。至少从外表、散发的气氛等表面印象看来是如此。不过,在给人的感觉上,又比较像阳乃。阳乃曾经提过自己的母亲。她当时说的话,我现在好像多少有些理解。
「可是……」
由此滨的嘴唇开了又阖,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口。这时,电梯发出「叮——」的声音,门往两边滑开。
我们走入电梯,按下一楼的按钮。由比滨这才再度开口。只不过,她现在要说的,恐怕不再是刚才的话题。
「对了,原来隼人同学跟小雪乃真的从小就认识呢。虽然我听说过,他们是认识很久没错。」
「什么叫作『真的』……他们又没有说谎。」
「是没错啦,但总觉得他们不太像。真的认识很久的话,为什么还那么少对话?」
「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吧。念同一所学校并不代表一定要说到话。」
「嗯——也对。」
「过去」是只有当事人才能进入的私密领域。「过去」不全然是美丽、温暖的回忆,其中想必也有丑陋、冰冷的往事。
正因为存在着过去,双方一旦断绝往来,裂痕会更加扩大。共同累积的过去和独自累积的过去,是完全不同的事物。即便两者累积至相同的高度,也不可能形成相同的山峰,抵达相同的顶端。这之间的差异会使许多东西产生改变,包括立场、环境,甚至是称呼方式。
电梯一路向下,途中没有任何停留。
我们不再交谈,密闭的空间内仅剩下低沉的驱动声,脚下的地板随着轻微的震动摇晃。
电梯继续向下,悄然落入无尽深渊。
我突然有点害怕,不敢看电梯开门时,出现在眼前的会是什么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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